【摘要】🧏🏻♂️:《巴黎手稿》對《精神現象學》的獨特詮釋,標誌著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創造性重構。隨著黑格爾的精神形態變遷史被闡釋為人的勞動生成史,其勞動概念則被把捉為抽象的精神的勞動或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然而⚖️,考諸文獻,這一重構顯然有意無意地“誤解”了黑格爾。當涉及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勞動概念時,科耶夫、馬爾庫塞與泰勒雖然解讀路徑各異,卻都或多或少承繼了這一重構及其“誤解”。因此有必要重思這一重構⛸,並揭示其間的哲學意涵。
【關鍵詞】🙍🏿♀️:勞動重構《巴黎手稿》《精神現象學》
【中圖分類號】:B03
《巴黎手稿》乃是馬克思勞動概念的誕生地。在其誕生過程中🧅,馬克思對黑格爾《精神現象學》及其勞動概念的獨特詮釋尤為關鍵。通過創造性地重構黑格爾的勞動概念♞,馬克思為構建自己的勞動概念乃至整個學說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規定了可能的活動方向。要把握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及其與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關系,就必須重思這一重構🔄🏜。雖然《巴黎手稿》對《精神現象學》的勞動概念有不少精要的論斷🖕🏿🍈,為重思提供了難得的線索,但吊詭的是,這些論斷同時也帶來了諸多理論謎困💅🏽,譬如👔,黑格爾那裏精神形態的變遷史何以在馬克思眼中變成了人的勞動生成過程?馬克思有關黑格爾勞動概念的具體論斷是否中肯?馬克思的重構是否有意無意地“誤解了”黑格爾?科耶夫👩🏻🏫🪥、馬爾庫塞與泰勒等20世紀思想家在以不同的路徑解讀《精神現象學》時🦦,每每涉及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勞動概念關系問題,卻都或多或少承繼了這一重構及其“誤解”💣。
本文擬直面難題,從以下四個方面重思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重構:(1)深入分析《巴黎手稿》的獨特詮釋,辨析重構可能產生的疑難📬;(2)按照黑格爾自己的而非馬克思的術語來闡明《精神現象學》勞動概念之要義🚣🏻,呈現重構的“誤解”🐀;(3)梳理科耶夫、馬爾庫塞與泰勒對相關論題的不同解讀路徑🧑🏿🎄,探討他們對馬克思重構及其“誤解”的承繼;(4)嘗試揭示馬克思重構勞動概念的發生機製及其哲學意涵。
壹
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一向被視為所謂“綜合”的產物,源於黑格爾的精神觀念、費爾巴哈的宗教異化理論與英國政治經濟學的價值概念。(cf.Berki,p.35)此說當然有其深厚的理據。但是,這種“綜合”得以發生的基礎🤵🏻♂️🍣,卻來自《巴黎手稿》對《精神現象學》勞動概念所作的創造性重構🌷,而這無疑是馬克思勞動概念誕生的重要前提之一💚。
馬克思對《精神現象學》勞動概念的論斷,集中出現在《巴黎手稿》“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部分。這些論斷充滿洞見🧎♂️,但同時也頗多令人困惑之處。在贊揚《精神現象學》的理論貢獻時🏷,馬克思開始論及黑格爾的勞動概念:“黑格爾的《現象學》及其最後成果——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的偉大之處首先在於,黑格爾把人的自我產生看作一個過程☝🏼,把對象化看作失去對象,看作外化和這種外化的揚棄;因而🧑🦱🤾🏿,他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3頁)
馬克思在此對《精神現象學》的詮釋,視角獨特且內容豐富🚄。本文特別關註以下三點:(1)馬克思把《精神現象學》的主題闡釋為“人的自我產生”💅🏻。(2)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把“勞動的本質”視作產生人♋️🙎🏽,並把人的自我產生歸因於“他自己的勞動”。(3)馬克思把“否定性的辯證法”看作推動與創造原則👨👨👧👦。
於是,在馬克思看來👩🎨,《精神現象學》的主題就從“意識的經驗科學”(黑格爾語)悄悄滑向人的自我產生,勞動便上升為人賴以自我產生的活動🚣♀️,辯證法就成為人的自我產生所遵循的原則。“人的自我產生”🐉、“他自己的勞動”🌪、“否定性的辯證法”🦹🏼,三者合而為一,便有“人-勞動-辯證法”,這便構成了馬克思賴以詮釋《精神現象學》的獨特視角或總體框架👨🏿🦱。
馬克思對《精神現象學》的基本領會在此躍然紙上:人通過自己的勞動而自我產生,其過程遵循否定性的辯證法原則。簡言之,勞動按照辯證法生成人🫰🏻。這一領會對於馬克思形成自己的勞動概念乃至整個學說的重要性顯而易見。
當然,勞動本身是什麽,馬克思在此尚未予以界定🏇。但是如此這般的詮釋已經把勞動提高到足夠核心的地位👨🏿🏫。既然《精神現象學》是要論述人的自我產生,既然勞動的本質在於產生人,既然人乃是他自己的勞動的結果,那麽《精神現象學》肯定要以勞動為核心來闡述自己的論題。但考諸《精神現象學》,馬克思這一總體詮釋難免令人生疑:黑格爾那裏的精神形態變遷史怎麽在馬克思眼中變成了勞動產生人的過程?
更多的疑問接踵而來。在“人-勞動-辯證法”這個總體框架下🐼,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勞動概念進行了尖銳的批判:“黑格爾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他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他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而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勞動是人在外化範圍內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黑格爾唯一知道並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同上)為行文方便計,可把這裏的論斷簡稱為“勞動人本論”、“勞動積極論”與“勞動精神論”。
首先來看“勞動人本論”,即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前面馬克思贊揚黑格爾發現了勞動的本質在於產生人,卻沒有交待在黑格爾看來人的本質是什麽🏌🏼。那裏的“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雲雲,只是對人的性質的描述👰♂️。這裏馬克思則明言黑格爾把勞動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
因此♋️,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不僅把人的自我產生歸因於勞動🤜🏿,而且把人的本質視為勞動🫴🏼。人與勞動的密切關系在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認與鞏固。人既是勞動的產物🧖🏼♀️,又以勞動為本質🏋🏽♂️。人完全被勞動所規定。換言之🤘🦌,勞動決定著人的產生及其本質👨🏽🔬。套用《德意誌意識形態》就分工與私有製關系的話語方式,我們可以說,勞動與人幾乎成了一回事,一個是就活動而言➔,一個是就活動的結果及其本質而言。
然而,倘若在人與勞動關系問題上,《精神現象學》確實持有馬克思所言之觀點,那麽🔻,黑格爾不是愈看愈像青年馬克思了嗎?
其次來看“勞動積極論”🙋🏽,即馬克思批評黑格爾的勞動觀失之於片面📿,只看到勞動的積極面🥧,而看不到勞動的消極面🥷🎥。馬克思在此沒有明確交待勞動的積極面與消極面分別是什麽。不過👩🏿⚖️,聯系相關語境,可以斷言,勞動的積極面無非是指勞動對人的自我產生的意義,即在全部發揮並自覺“人的類的力量”方面🫧,勞動至關重要🏇🏻。勞動的消極面則同異化有關👨🏻,即勞動對人的生成乃是以異化的形式進行的。馬克思的說法是:“勞動是人在外化範圍內或者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3頁),也就是說,馬克思批評黑格爾只看到勞動對人的生成意義重大,卻沒有看到這種生成的異化方式☘️。
然而,異化及其揚棄乃是《精神現象學》的基本概念🧑🏽🏫,是精神自我實現與自我認識的基本形式。倘若黑格爾確實把勞動看成人的本質✢,並把人看作勞動的結果,那麽他何以看不到勞動的異化形式呢?
最後來看“勞動精神論”🪯,即馬克思批評黑格爾唯一知道並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這是最令人費解之處🙇♀️。從總體上看,《精神現象學》討論精神形態的變遷,確有把包括勞動在內的一切作精神化處理的可能與嫌疑🧚🏿♀️。但是只要考證其中一節“自我意識的獨立與依賴🧚🏿;主人與奴隸”,就可清楚地看到那裏的奴隸勞動顯然是指物質性的生產勞動🫸🏿🧑🏽🚀。在那裏,黑格爾甚至明確地把奴隸對物進行加工改造的“勞動”同奴隸伺候主人的“服務”區分開來。這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其間的勞動非物質性勞動莫屬👩🔧。
那麽,馬克思何出此論呢?
必須指出🪳,馬克思對黑格爾的重構🥡,無論是其賴以詮釋《精神現象學》的總體框架👨🏼🍳,還是他對其中勞動概念所作的具體論斷📧🚡,都對馬克思的理論創建意義重大✷🪷。不過從本文的關切來看,必須追問這番重構對其批判對象來說是否中肯?《精神現象學》是否以“人的自我產生”為主題,並以勞動為核心來論述人的辯證生成?黑格爾是否如馬克思所言🔩,確實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只看到勞動的積極面🌓,並只承認抽象的精神的勞動?
這些問題都在指向: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重構究竟在哲學上意味著什麽?這一重構是否有意無意地“誤解了”黑格爾?讓我們轉向《精神現象學》。
貳
《精神現象學》旨在探討精神如何經歷不同的形態,而最終成為純粹知識或絕對精神。自我意識就是諸多精神形態(意識、自我意識🦗、理性🫲🏿、精神等)之一種。自我意識如何從意識過渡而來,這是第二部分“自我意識”的核心論題。有關勞動的論述出現在其中的第四章A節“自我意識的獨立與依賴;主人與奴隸”(以下簡稱“主奴關系”)💃。
初看起來🪗,在討論自我意識時涉及主人與奴隸🏊🏿♂️♿️,似乎有點奇怪👨🏻。自我意識按照黑格爾的說法是“自在自為的”。(黑格爾🧑🏼🚀,1987年,第122頁)主人似符合此義,自在且自為地存在。奴隸則不然,最多是一個自在之存在,怎麽也談不上自為。
然而,只要我們了解黑格爾的論述路數🧑🏽⚕️,這種奇怪感就會消失👩🏼🦰。黑格爾是要以一個秩序來呈現諸多精神現象,探討各種不完滿的精神現象(如意識)如何自行瓦解🧒🏻,從而過渡到更高的精神現象(如自我意識)🖇。就奴隸意識而言🧝🏽♂️,在死亡恐懼與勞動的雙重作用下,奴隸意識會自行瓦解🚍,從自在存在過渡到自在且自為的存在🐙,即上升到自我意識🧇。這正是黑格爾在“主奴關系”章節中所要闡明的內容。勞動在此意識發展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沒有勞動,奴隸的意識不可能實現為自我意識。
那麽🈸,黑格爾在此所說的勞動是什麽性質的勞動呢?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還是物質性生產,抑或是其他什麽?倘若是物質性生產,那麽它何以會促進奴隸的意識提高與發展呢?讓我們來梳理《精神現象學》“主奴關系”之復雜理路。
“主奴關系”猶如一幕辯證大劇🧑🎄,劇中有諸多角色,主角顯然是主人與奴隸🌙,物屬於配角。在黑格爾看來🛳,主人與奴隸均有生命欲望,都是自我意識,都需要得到另一個自我意識的承認,所以他說:“自我意識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裏才獲得它的滿足🎄。”(黑格爾👳🏻,1987年🧂,第121頁)主奴不同之處在於,主人超越了自己的生命欲望⚅,敢於冒險🕞👱♂️,在與另一個自我意識的生死較量中,不僅幸存下來,而且獲得另一個自我意識的承認,從而實現了自己的自我意識。奴隸則囿於自然意識,沒有超越生命欲望🔢,生死較量中不敢以命相搏🧑🏼🚒🧛♀️,從而不得不承認他者為主人,苟且偷生🍋,未能實現自己的自我意識🧣。因此,主人是以自為存在為本質的獨立的意識,而奴隸則是以為對方存在為本質的依賴的意識🧗🏻♂️。奴隸苟活在對主人或者說對死亡的絕對恐懼之中🪈。這是主人與奴隸關系得以確立的階段🦾。這是第一個階段。
第二個階段👩🏿⚕️,情況發生了轉換🛀🏿,甚至是顛倒。這同物的出場有關。物的出場導致在第一階段結束時主奴之間所達到的平衡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主人要滿足自己的欲望,要享用物,要獲得自我感🤗。但由於物有獨立性的一面👐🏼,有客觀性的一面🧝🏿♀️,所以主人不可能直接享用物🫶🏿,於是主人強迫奴隸來對付物的獨立性與客觀性🚴♂️。“主人把奴隸放在物與他自己之間🦬,這樣一來,他就只把他自己與物的非獨立性相結合,而予以盡情享受👳🏼♀️;但是他把對物的獨立性一面讓給奴隸,讓奴隸對物予以加工改造⏭。”(同上,第128頁)
轉機就出在這裏,出在奴隸“對物予以加工改造”上。在第一個階段即確立主奴關系的階段中奴隸自己的意誌遭受重創,自己的自我意識被主人否定🤵🏻♀️💐,不僅沒獲得自我意識的滿足,沒實現自己的自我意識✌🏿🔵,而且在主人的死亡威脅下,不得不仰人鼻息苟活於世,淪為他人的勞動工具🙆🏿。身陷絕境的奴隸看不到重新發現自己,重新實現自己的自我意識的可能🍳。但是吊詭的是🚣🏼,奴隸被迫從事的勞動卻最終把奴隸從這個悲慘境地中拯救出來。
黑格爾指出:“在主人面前👁🗨,奴隸感覺到自為存在只是外在的東西或者與自己不相幹的東西;在恐懼中他感覺到自為存在只是潛在的;在陶冶事物的勞動中則自為存在成為他自己固有的了🦹🏽♂️🥃,他並且開始意識到他本身是自在自為地存在著的✉️。”(同上🚑🔑,第131頁)也就是說,主人的存在讓奴隸感覺到何為自我意識🧛🏽,但它卻不屬於自己而僅僅屬於主人;奴隸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在內心中感覺到自己的自我意識🖕🏽🚮,但這種自我意識此刻仍然隱而不顯👴🏻;惟有勞動才使這種潛在的自我意識成為事實上存在著的自我意識🕺🏽。由此來看,主人、恐懼與勞動都是奴隸意識逐步去自然化🚵🏻♂️、去奴役化的必要條件🙅🏽♀️。不過黑格爾特別強調恐懼與勞動🧗🏻♀️,尤其是勞動在此過程中的重要性🧝♂️。
這個從勞動到自我意識的實現過程是如此進行的🤾🏼♀️。既然奴隸不得不對付物的獨立性,奴隸就不得不調用或喚醒自己的自我意識,來對物進行加工改造,以新的形式塑造物🎅🏻,使物從為他之物成為為我之物🌽,適用於主人的任性或意圖💆🏻♀️。在如此這般加工改造物的過程中⛹🏽♂️,奴隸貌似僅僅體現“異己者的意向”(同上),但其實不然。奴隸被壓抑的自我意識開始逐漸蘇醒,逐漸成形。隨著勞動進程,隨著勞動對象的改造🏡,奴隸發現不僅自己有自我意識,而且發現自己的自我意識已經作為形式實現在勞動對象之中,因為“奴隸據以陶冶事物的形式……正是他的純粹的自為存在”(黑格爾𓀄,1987年,第131頁)。換言之🧑🏻🦰,通過對物的加工改造,奴隸發現自己的自我意識獲得了客觀存在,或者說獲得了不容否認的物證。這是勞動的造化🧙🏽。一旦奴隸的自我意識大白於天下🍍,奴隸意識勢必就難以為繼了💡。奴隸意識便在勞動中瓦解了,並通過勞動過渡到自我意識。
主奴辯證法之秘密在於勞動辯證法。當然,除了勞動,恐懼的作用亦不可少🆘。黑格爾認為奴隸意識上升為自我意識不僅需要勞動,而且離不開恐懼👩🏼🚀。如果沒有對死亡的恐懼,意識對事物的陶冶就只能是主觀、任性與虛妄的,並不能讓意識發現自己的本質。因此,黑格爾把恐懼與勞動視作奴隸重新發現自己的過程中兩個必要的環節。(參見同上)遺憾的是,恐懼這個環節在後來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中似乎難覓蹤影。
細究起來,主人的自我意識之實現與奴隸的自我意識之實現,這兩者都有缺憾。一方面,主人通過鬥爭得到奴隸的“承認”而為自我意識,但奴隸的承認本身沒有價值,因為它是“一種片面的和不平衡的承認”(黑格爾,1987年,第129頁)👨🏻🎤♧,故主人所獲之自我意識並沒有確定性。另一方面👰♀️,奴隸通過勞動得到外物的“呈現”而為自我意識🦸♀️,但外物畢竟不是自我意識,故奴隸所獲之自我意識亦不可靠。真正自由的自我意識應當是既通過鬥爭獲得另一個自我意識的承認,也通過勞動獲得外物的“呈現”👂🏽👨🏽。這樣的自我意識才既具有相互平等的承認作為保障,又具有外物的客觀存在作為保障。
因此💷,在黑格爾看來,“主奴關系”註定要瓦解並過渡到下一個精神形態,即從“自我意識的獨立與依賴”過渡到“自我意識的自由”。“主奴關系”這幕辯證大劇由此結束。
現在讓我們來看黑格爾對勞動的具體規定。有關勞動究竟是什麽🌙🚵🏽♂️,黑格爾在論述了主人的欲望及其滿足的特點之後指出:“與此相反,勞動是受到限製或節製的欲望🧚🏻♂️,亦即延遲了的滿足的消逝🔽,換句話說🕵🏿♂️,勞動陶冶事物。”(同上,第130頁)這個規定值得細究😛。其後一部分“勞動陶冶事物”對於厘清黑格爾勞動概念特別重要,其意也清楚明白:這種奴隸從事的陶冶事物的勞動乃是物質性生產🥲🌃。因此👩🏻🎨,馬克思有關黑格爾“勞動精神論”的論斷在此顯然難以成立⏫。前一部分則似乎正好相反🧑🏽🦲。勞動成了“受到限製或節製的欲望”(gehemmteBegiede),或“延遲了的滿足的消逝”(aufgehaltenesVerschwinden)。也就是說🍈,奴隸在勞動中不可能像主人享受物那樣隨心所欲,只能針對物的獨立性來進行加工改造,並且奴隸勞動由於呈現於物而獲得客觀性,其滿足不會像主人的滿足那樣轉瞬即逝。這對奴隸意識的發展意義重大🔬。
但是🚵🏼♀️,把勞動規定為受抑製的欲望,確有把勞動意識化或精神化之嫌。黑格爾對勞動的另一規定更是如此:“這個否定的中介過程或陶冶的行動同時就是意識的個別性或意識的純粹自為存在。”(同上)勞動與自我意識在此被完全等同起來🪧。就此而言©️,馬克思批評黑格爾只懂得抽象的精神的勞動並非空穴來風。另外,黑格爾有關勞動與意識關系的表述似乎也佐證著馬克思的批評。諸如,勞動既使奴隸的意識“回到了它自身”,又使之“外在化自己🔯,進入到持久的狀態”;奴隸的意識通過勞動而“意識到它特有的否定性、它的自為存在是它的對象”💁🏼♀️,“成為事實上存在著的純粹的自為存在”等等。(參見同上,第130-131頁)
然而,這些表述無非是在討論勞動對於意識的意義,即勞動對於意識的提高與發展,對於精神形態的瓦解與過渡有什麽意義。鑒於黑格爾在此是要論述奴隸的意識如何實現為自我意識🏂🏿👨🏼💼,他如此規定勞動與意識的關系也就不難理解了🙆🏽♂️。關鍵在於黑格爾如何規定勞動對物的作用👭🏼🧚🏽♀️。當他說奴隸“對物予以加工改造”和“勞動陶冶事物”時🤩,勞動的物質性一清二楚🚜。甚至當他說“意識……陶冶事物”時,其義也明顯是指意識通過勞動而陶冶事物🚣🏼♀️🦛。(參見黑格爾🍭🏄🏽♀️,1987年,第131頁)加工改造或陶冶事物的奴隸勞動🧜🏿♀️,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僅僅是所謂“抽象的精神的勞動”。
可見,“主奴關系”中的勞動概念就其本質而言同欲望與自我意識密不可分;就其功能而言🤸🏽,勞動乃是對物進行加工改造或陶冶事物🧑🏻🦳🦻🏻;就其意義而言,勞動能夠促使奴隸的意識上升為自我意識📔。因此🕉,“主奴關系”中的勞動首先是具有促進意識發展意義的物質性生產,而不單純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這種勞動作為奴隸的勞動,除了具有對於意識的積極意義之外,還明顯具有強製性與奴役性😫。黑格爾不可能把這樣一種勞動視為人的本質。至於《精神現象學》之主題👃🧞,如前所述,則是精神形態變遷史,或者說是精神的“奧塞德”(阿瑟語)🧛🏽♂️🥦,而非所謂“人的自我產生”。在黑格爾那裏,人作為有限精神,不可能是自我產生的。因此🧎➡️,馬克思對《精神現象學》的總體詮釋和他對其中勞動概念的重構😨,顯然都有意無意地“誤解了”黑格爾🧔🏼。值得關註的是,這一重構及其“誤解”卻在20世紀三位重要思想家那裏得到了或多或少的承繼。
叁
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重構及其“誤解”影響深遠👍,在很大程度上規定了解讀《精神現象學》尤其是“主奴關系”的一種模式🍺。這種效果史在科耶夫⛹🏻、馬爾庫塞與泰勒這三位思想家那裏尤為突出♥️。
科耶夫在《黑格爾導讀》中直接以《巴黎手稿》的勞動概念來解讀“主奴關系”,堪稱對黑格爾勞動概念作馬克思式解讀的鼻祖。該書“代序”是對“主奴關系”章節的長篇註譯(最初發表於1939年)。值得註意的是🕵️♂️,這個“代序”摘引了《巴黎手稿》的著名論斷作為題記,即“黑格爾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科耶夫🚬,第3頁)這暗示了科耶夫闡釋“主奴關系”時所依賴的馬克思視角。
除了“勞動精神論”,科耶夫照單全收了馬克思有關黑格爾勞動概念的具體論斷,無論是肯定性的還是否定性的🧑🤝🧑。譬如🚷,他說:“奴隸依賴生命👨👩👦,因而依賴物體。不過,他拒絕死亡仍然是一種人性的態度;所以🫱🏽,他依賴物體是人性的🧑🏼🤝🧑🏼,否定的。他加工物體,改造物體😜。他因而支配物體🚴🏿,但是也依賴物體(‘原材料’)✢。勞動的否定面:勞動奴役人。(接下來🔼,黑格爾發現了勞動的肯定面🧑🏻🍼。為什麽他忽略這個否定面呢?因為他在這裏站在主人的立場上👨🏽🏫。正是通過勞動的肯定面🙆,奴隸將獲得解放。)”(同上,第58頁)在此科耶夫不僅明確指出黑格爾所忽視的勞動否定面在於“勞動奴役人”⚫️,而且提示了勞動的肯定面在於解放性👨🏿🦳👩🏻🚀。這種論述對《巴黎手稿》的依靠顯而易見。
另外,科耶夫還接受了馬克思有關勞動生成人的觀點🫃。他的說法是勞動具有一種“人類發生”的作用。在他看來🚓,鬥爭與勞動乃是人類發生的不同途徑。在鬥爭中,人的給定存在遭到否定💶👨🏼🚀;而在勞動中,自然的給定存在則遭到否定。換言之🧑💻,主人通過鬥爭達到自我意識(即承認),而奴隸則通過勞動達到自我意識。不過,相比鬥爭,勞動對於人類發生的作用較為復雜:“奴隸在為主人服務的勞動中,實現和完善他的人性。但是只有當這種受奴役和服侍人的勞動源於死亡的焦慮,並伴隨著用勞動提供服務的人的本質有限性的意識🪶,勞動才具有一種人類發生的作用。”(科耶夫,第681頁)也就是說,勞動要使人類發生👳♀️,離不開死亡焦慮與有限性意識。撇開混雜著黑格爾與海德格爾思想的死亡焦慮與有限性意識不論🤷🏽♂️,單就勞動使人類發生而論🙍🏿,其同《巴黎手稿》之關聯一目了然。
可見,科耶夫主要依據《巴黎手稿》的勞動概念來闡釋“主奴關系”,並相信《精神現象學》確實是以人之生成為主題🛩,且以勞動為核心來論述此生成,否則他不會提出所謂“人類發生論”。當然,這並不一定意味著科耶夫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來源於“主奴關系”𓀐。反向格義不一定意味著正向的源流關系😿。
在此問題上,馬爾庫塞遠比科耶夫觀點鮮明。他依據海德格爾基礎存在論來闡釋《巴黎手稿》與《精神現象學》,直言馬克思完全采納了黑格爾的勞動概念👨🏿💻。在《論經濟學中勞動概念的哲學基礎》一文中💁♂️,他指出:“在努力為政治經濟學建立一個新基礎這種語境中,馬克思采納了黑格爾的勞動概念及其一切本質特征🌏。”(Marcuse,p.126)黑格爾的勞動概念被馬爾庫塞解釋為一種貫穿整個人的存在的“基本性事件”⚃🧑🏿,而不是人的某一種特殊“活動”👩🏻🚒。他說:“黑格爾把勞動思為行動[Tun](而不是活動[Ttigkeit])”👫,“在黑格爾的概念中,勞動顯得是人類此在的一個基本性事件😳,作為一個持續不斷貫穿整個人的存在的事件……🧢。在此,勞動恰恰不是一種特定的人類‘活動’(因為沒有任何單一的活動抓住並貫穿人類此在的總體性🫔;每個活動都只影響這個總體性的特殊區域並只發生在其世界的特殊區域中);毋寧,它是一種行動[Tun]✫,每個單一活動都基於其上並永遠向其返回。”(ibid.)
馬爾庫塞在此明顯把黑格爾的勞動概念存在論化了𓀏,視之為貫穿人的存在的基本性事件🔳。他認為,黑格爾哲學上奠基的勞動概念之所以不同於經濟學中的勞動概念☂️,原因正在於此🏊♀️;而馬克思則完全繼承了黑格爾這種以行動為核心的👩🏽🦱🤦🏿♂️、基本性事件意義上的勞動概念。必須指出的是,馬爾庫塞在作上述論斷時所給出的有關馬克思勞動概念的兩條文獻均取自《巴黎手稿》:一是“勞動是人在外化範圍內或作為外化的人的自為的生成”;二是“人的自我創造或自我對象化的行為”,而黑格爾的勞動概念則完全取自“主奴關系”章節。(cf.ibid.)
因此😾,馬爾庫塞不是像科耶夫那樣按照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來解“主奴關系”👵🏽,而是依據海德格爾基礎存在論來解其中的勞動概念💆♀️,並把青年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勞動概念直接等同起來🚲。
同科耶夫與馬爾庫塞相比,泰勒的解讀更偏向歷史哲學🎂。在其煌煌巨著《黑格爾》中🌘,泰勒對“主奴關系”作了傾向於歷史哲學的解讀,並在此基礎上不僅特殊地把“馬克思主義的勞動作用觀念”,而且一般地把歷史唯物主義也溯源於“主奴關系”🚇。他說:“奴隸改造的重要起源在於對死亡的恐懼和懲罰性勞動。黑格爾用簡短的3頁篇幅討論了這個問題🖨。這是《精神現象學》的最重要段落。因為這些論題不僅對黑格爾哲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而且在馬克思主義那裏以不同形式變成了一項漫長的事業。如下理念明確地保留在馬克思主義中:奴役為奴隸的最終解放,實際上是為所有人的解放作好了準備。在這裏馬克思主義的勞動作用觀念也已初見端倪☎。”(泰勒,第237頁)也就是說,由於“主奴關系”揭示了奴役與解放之間的辯證關系🔈,闡明了勞動的解放作用👩🎓,所以其中已經初步包含“馬克思主義的勞動作用觀念”🚰。另外🧑🏻🦱,有意思的是,“主奴關系”之所以被泰勒視為《精神現象學》的最重要段落🍆,居然不僅是因為其論題對黑格爾重要😀,而且是因為對馬克思主義重要。此中也不難看出他對馬克思重構模式的依賴。
對“主奴關系”作如此解讀,使泰勒深信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預示了”歷史唯物主義🧑🏼⚕️。在闡釋“主奴關系”時,他說:“這樣🌍⚅,在由奴隸製造的對象世界中,奴隸看到了他自身作為普遍、作為一個思維著的存在的映象。這個段落表明了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在多大程度上預示了歷史唯物主義。”(泰勒,第241頁)並且他認為,黑格爾關於精神必然實體化的論題與歷史唯物主義“局部趨同”。(同上,第242頁)
“局部趨同”之關鍵在於勞動,在於勞動在黑格爾與馬克思那裏有不同的性質與作用。這同馬克思的相關論斷若合符節。當然這並不表明泰勒一定贊同馬克思詮釋《精神現象學》的總體框架。他明確表示《精神現象學》探討的乃是“事物向意識呈現的方式”。(同上,第194頁)這同以勞動為核心論述人的自我產生遠非一回事👨🏿🦲🍼。
概言之➗,科耶夫依據馬克思對“主奴關系”中的勞動概念進行了哲學人類學的解讀,認為勞動具有人類發生的作用;馬爾庫塞依據海德格爾對之進行了存在論的解讀,認為馬克思完全采納了黑格爾的勞動概念🚣🏻♀️;泰勒則依據馬克思對之進行了偏向歷史哲學的解讀👄,認為其中已經初步包含馬克思的勞動概念。三人的解讀路徑雖異,有一點卻是共同的,即在不同的程度上都對馬克思的重構及其“誤解”有或多或少的承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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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上所述⛺️,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重構一方面極富創造性📠🏒,另一方面卻疑義重重🔻。就“人-勞動-辯證法”這個總體詮釋框架而言,《精神現象學》的主題顯然不能框限於此🧑🏻🦼。馬克思其實是對《精神現象學》作了哲學人類學的解讀,從而把“精神科學”詮釋為哲學意義上的人類發生史了👨🏿🏭。所以他一再強調人通過勞動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或人的類的力量的全部發揮及其自覺離不開人的勞動等等。這些論述顯然都是在哲學人類學層面上作出的🕵🏽。以哲學人類學視角來解讀《精神現象學》也許有一益處👵🏽,即消除它的神秘性⇒,但並非沒有代價。絕對精神意義上的精神概念一旦被局限於有限的人🕳,就會喪失其應有的復雜性與豐富性。馬克思所謂“人的自我產生”中之所以缺乏“主奴關系”中的恐懼環節🥂,恐怕與此不無關聯👨🏼。
就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具體論斷而言👇🏽🏹,第一點論斷👨🏿🍳,即黑格爾把勞動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似難成立。黑格爾可以把自我意識、理性或精神本身看作人的本質,恰恰不可能把勞動看成人的本質🎓。勞動對意識成長的作用在於使意識外在化,使自我意識得到自我確證⁉️🙈,但這一切在黑格爾那裏都是作為意識的一個環節而發揮作用的。第二點論斷,即黑格爾只看到勞動的積極面而看不到其消極面亦難言公允。雖然在“主奴關系”中𓀖,黑格爾確實主要在論述奴隸勞動對於奴隸從意識上升到自我意識的積極意義,也就是說,其勞動概念是從屬於意識或精神概念的,但鑒於黑格爾所論之勞動從來都是奴隸的勞動🎪🧑🏻🏭,其強製性與奴役性不言而喻。這種勞動再怎麽促進意識的發展,也不可能擺脫其消極面。第三點論斷,即黑格爾唯一知道並承認的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更難立論。無論奴隸勞動如何從屬於意識成長史❔,其物質性生產之內涵都是一目了然的𓀘。
阿瑟認為馬克思所論並非針對“主奴關系”章節👩🎤,而是如馬克思所說是針對《精神現象學》的最後一章“絕對知識”,所以馬克思所論不是“主奴關系”中的奴隸勞動,而是貫穿整本著作的所謂“精神的勞動”即精神的行動🛀🏼,並且馬克思在批判《精神現象學》勞動概念時遺忘了“主奴關系”的奴隸勞動。(cf.Arthur,p.67)這個說法👳🏻,本文不取。須知🧯,一部《精神現象學》實質性地討論勞動,只有“主奴關系”章節。阿瑟的解釋過於牽強了🧖♂️。《巴黎手稿》中的勞動概念確實大量汲取了《精神現象學》中精神概念的內涵如活動、自我創造、異化和超越等等,但其根底還是同“主奴關系”中的奴隸勞動密切相關。
概而言之🤹♀️,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重構至少包含以下三個環節:
第一👮🏼♂️,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進行了唯物主義的處理,突出其物質性生產內涵,從而構建了一個奠基性的物質勞動概念,並以此批評黑格爾只承認抽象的精神的勞動。這是要以狹義的勞動概念來揚棄黑格爾廣義的精神的活動🎤。
第二,馬克思同時對黑格爾勞動概念進行了哲學人類學的處理,把它看作人的產生過程,看作現實的人的對象化過程,看作人的外化及其揚棄過程😣。這就超出了狹義的物質勞動範疇。黑格爾的精神之作用與地位開始被勞動所取代👏。但精神的行動並沒有被拋棄👩🏻💻,而是被揚棄在勞動範疇中🕗。
第三⚈,在對黑格爾勞動概念作唯物主義與哲學人類學的重構之後,馬克思構造出自己的勞動概念。這是一種唯物主義的🧑🏿🦱、哲學人類學的甚至是存在論的勞動概念🧑🏽🚀。如貝爾奇(Berki)所說🤾🏿,它同時包含“生產”、“創造”與“滿足”三層含義,既生產物品,也創造實在,並且本身就是享受或滿足🙋🏻♂️。(cf.Berki💅🏿,p.36)因此,這種勞動概念既可作政治經濟學的解釋,也可作哲學人類學乃至存在論的解釋🧚🏿。馬克思要以此為據來解釋並改造整個世界🧒🏽,因此勞動成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與哲學批判的核心概念。
馬克思對黑格爾勞動概念的重構意義重大、影響深遠,但是🤽,這種重構對其批判對象而言卻未必完全中肯,其中不乏有意無意的“誤解”。這種“誤解”無可厚非。“對文本施暴”(海德格爾語)乃是哲學史上原創性大思想家之經典動作⚱️,關鍵在於是否由此開啟出思想或存在的新境域。就此而言,馬克思顯然不遑多讓🧦。
《哲學研究》,2017年第4期